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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甸甸的蛇皮袋(815)

沉甸甸的蛇皮袋

一、敲门声

周六清晨七点,门铃响了。

透过猫眼,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门外,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。是公公。

我赶紧拉开门,一股淡淡的汗水和尘土味扑面而来。公公站在门口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脚上的解放鞋边缘已经开裂,沾满了干涸的泥点。他满头白发像秋日的芦苇,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里,嵌着洗不掉的岁月风霜。

“爸,您怎么来了?快进来!”我侧身让开。

公公局促地在门垫上反复蹭着鞋底,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辛劳都蹭掉,才敢踏进光洁的瓷砖地面。他弯下腰,想去提那个蛇皮袋,我抢先一步拎了起来。

袋子比想象中沉得多,里面除了卷起的被褥,还硬邦邦地塞着几件厚外套,以及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水壶。所有家当,都在这里了。

“我……我路过,歇个脚。”公公搓着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,声音沙哑,“跟老王约好了,去邻市工地上看看,他们招杂工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公公今年六十三了。邻市的建筑工地?那意味着高强度的体力活,日晒雨淋,住在简陋的工棚。

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,去厨房给他倒水。握着温热的玻璃杯,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,指甲缝里是顽固的、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留下的黑泥。我注意到他喝水时,喉结剧烈地滑动,像是沙漠里渴极了的人。

“还没吃早饭吧?我给你下碗面。”

在厨房,我打了两个鸡蛋,水汽氤氲中,我的眼睛也模糊了。脑海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数字:我爸,退休教师,每月养老金6500元;我公公,老农民,每月养老金120元。120元,在这个城市,甚至不够一顿像样的聚餐。

我把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他面前,卧了两个饱满的荷包蛋。他吃得很慢,很珍惜,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。

“家里玉米收完了,闲着也是闲着。”他放下碗,像是解释,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出来挣点,给娃攒点学费,也能……稍微帮衬你们一点。”

我喉咙哽住,说不出话。我们需要他帮衬吗?我和他儿子,我的丈夫志强,在城市里勉强立住了脚,志强开货车,收入不算稳定但能糊口,我有一份文员工作。我们有一套不大但温暖的房子,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。我们算不上富裕,但绝不需要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,用血肉之躯去建筑工地“帮衬”。

可我知道公公的脾气,一辈子要强,守着那几亩地,把独子志强供出来,已耗尽他全部力气。他不想成为“负担”,哪怕一丝一毫。

二、两个父亲的对话

我爸从卧室出来了,他刚晨练回来,穿着一身舒适的棉麻家居服。看到公公,他愣了一下,随即热情地迎上来。

“老哥,来了!怎么不提前说声?”

两个老人坐在沙发上。我爸红光满面,退休生活是下棋、遛鸟、练太极拳;我公公满脸风霜,生活的主题永远是劳作、奔波、省吃俭用。

“做工辛苦,得多注意身体,年纪不饶人。”我爸关切地说。

“惯了,惯了,庄稼人,不怕出力。”公公笑着,那笑容里带着惯性的谦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
聊了一会儿,我爸从裤兜里掏出皮夹,抽出五张百元钞票,塞到公公手里:“拿着,路上买点吃的,别亏待自己。”

公公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缩手,连声推拒:“使不得,使不得!建国兄弟,你这……”

“拿着!”我爸语气坚决,带着知识分子的不容置疑,“给孩子买糖吃也是好的。”

推搡了几个回合,公公最终收下了。他低下头,用那双粗粝的手小心地把钱折好,放进内衣口袋,喃喃道:“谢谢,谢谢建国兄弟……”我瞥见他浑浊的眼角,有些湿润。

中午我做了几个菜,饭桌上,我爸和公公聊着天气、收成、孩子的学习。气氛看似融洽,却总有一种无形的隔膜。那是两种完全不同人生轨迹的隔膜,是城乡二元结构刻在骨子里的差异。

饭后,公公执意要走,说要赶下午去邻市的班车。我把早上买的面包、牛奶,还有几个苹果装了一大袋,又悄悄回房,从抽屉里拿出两百块钱,趁他不注意,塞进他外套的内侧口袋。

送他下楼,他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,脚步有些蹒跚。我站在单元门口,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,一步步挪向公交站。他走几步,就回头朝我挥挥手,示意我回去。

我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,才转身上楼。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,喘不过气。

我爸坐在沙发上,看着窗外,重重叹了口气:“唉,都是老人,这境遇……农民,是真不容易啊。”

我沉默着,开始收拾碗筷。那120元和6500元,像两个冰冷的符号,在我脑海里反复碰撞。

三、工地上的身影

几天后,我请了半天假,按照公公之前模糊提到的地址,找到了那个位于邻市郊区的建筑工地。

巨大的塔吊轰鸣,尘土飞扬。我在一片杂乱的材料堆后面,看到了公公。他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工人一起,搬运红砖。一块,两块,三块……摞得高高的砖块压弯了他的腰,他咬着牙,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。安全帽下,汗水顺着脸颊流下,滴在满是灰尘的工装上,洇开深色的斑点。

他停下来,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,捶了捶后腰,然后又弯下腰,继续搬。

那一刻,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。我没有上前,不敢,也不忍。我怕我的出现,会击碎他努力维持的尊严。我悄悄退后,转身离开,心脏像被那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压着,一路沉甸甸地回了家。

四、无言的晚餐

月底,志强跑车回来了。我跟他讲了公公来的事,以及我去工地的见闻。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的汉子,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,只哑着嗓子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第二天,志强直接开车去了工地,把公公接回了家。

晚饭时,志强开了瓶酒,给公公倒上。

“爸,别去了吧。”志强声音低沉,“那活太累,我们又不是养不起您。”

公公呷了一口酒,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:“不累,工头照顾,干的都是轻省活。我再干两年,等小宝上初中,就不干了,回老家看院子去。”他语气轻松,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。

志强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拿起公筷,不停地往公公碗里夹肉、夹菜。

吃完饭,志强拿出准备好的一千块钱,塞到公公手里。

“这是干啥?我有钱!”公公像上次一样推拒。

“拿着!买点好的吃,别舍不得!”志强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,眼圈却有点红,“身体垮了,挣再多钱有啥用?”

公公看着儿子,又看看我,再看看在一边写作业的孙子,终于是收下了。他小声说:“好,我拿着,过年给小宝包个大红包。”

五、背影与前方

送公公回工地的路上,夜色已浓。志强开得很慢,车内一片寂静。

到了工地门口那片昏暗的光影下,公公下车,背起他的蛇皮袋。

“行了,你们回吧,路上慢点。”他朝我们摆摆手,脸上带着劳作一天后的疲惫,却也有一丝见到儿孙的慰藉。

“爸,有事一定打电话!”志强探出车窗,大声叮嘱。

“知道,知道,回吧。”公公点点头,转身,一步一步,融入了工地那片庞大的、阴影幢幢的轮廓里。

我们看着他的背影,直到完全消失。

志强没有立刻发动车子,他点了一支烟,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。

“小时候,他就是用那个蛇皮袋,装着干粮和被褥,出去打工供我读书。”志强的声音有些哑,“我以为我长大了,他就不用再背了。”

我握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,冰凉。

我知道,像公公这样的老人,在中国广袤的农村还有很多。他们像沉默的土地,奉献了一生,到了本该颐养天年的岁数,却依然无法停歇。那120元的养老金,之于城市生活,微薄得如同尘埃。他们用最原始的力气,对抗着时代的洪流和生活的重力,维系着自尊,也试图为下一代托举一点点微光。

车子缓缓启动,汇入城市的车流。窗外霓虹闪烁,高楼林立,其中有多少,是由无数个像公公这样的老人,用脊梁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?

我们的车向前行驶,载着我们的无奈与酸楚。而公公和他的蛇皮袋,却永远地,停在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,成为了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,一个沉重而沉默的注脚。

那沉甸甸的蛇皮袋里,装着的何止是被褥和旧衣?那是一个时代的重量,是一代人无声的付出,也是横亘在我们心间,一份沉甸甸的,亟待偿还的恩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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